「禍不單行,家門不幸。」玉蘭經常把這兩句話掛在口邊。
為甚麼她會這樣說呢?
玉蘭是佛教徒,平時經常到寺院幫忙廚務,也很樂意接送老居士們去參加法會,是個深受大家愛戴的義工。
四年前,玉蘭證實患上子宮癌,經歷過手術、電療、化療後,她暫停了所有工作、社交活動和義工服務,專心接受治療和休養。
也許因為父母還健在,又或者覺得人生還有許多責任未完成,所以玉蘭很積極、很努力地接受治療。她深深體會到病苦帶給人的打擊和折磨,在休養期間,她全心全意地做運動及保健。過往她對飲食很講究、很有品味,現在只要求提高營養、注重天然、嚴選有機。她決意為了步向健康、幸福的人生努力。她有信心能戰勝病魔,重返義工團隊服務。
玉蘭康復得非常好,短短一年,醫生告訴她體內的癌細胞消失了。玉蘭很開心,覺得自己過往所做的一切真的有回報,原來做義工、幫助人,真的有助自己走過病苦的難關。
可是在早前一次例行複診中,醫生發現玉蘭的癌病復發了,而且已擴散到肝及肺,其他器官也有被惡菌感染的跡象。她很震驚,為甚麼?不是生活不檢點、不節制、有壓力、情緒不穩才會令癌病復發的嗎?自己一直努力過着健康、正常的生活,病情怎會變得比過往更嚴重?
她受了很大刺激,覺得這段日子一直努力克制自己,原來都是徒然!她的情緒非常低落。過往她喜歡到寺院幫忙,又樂於照顧師兄弟,現在都一一拒絕,飲食方面更別提甚麼營養、甚麼天然健康食品了。
無論如何,有病始終要面對,但今次的治療過程卻令她痛不欲生,她總覺得自己嘔吐得比別人厲害,脫髮情況也特別嚴重,身體的反應比任何人都明顯,身心均感到萬分痛苦。她變得無理取鬧,處處流露出深深不忿的情緒,令來探望的人都搖頭嘆息。
更不幸的,是在這個時候,玉蘭的妹妹玉華出了事。以往玉華兩夫妻已經常因感情、經濟、教養子女等問題發生爭執,玉蘭常會勸導開解,令妹妹的情緒得以舒緩。但自從玉蘭患病後,妹妹失去了傾訴的對象,又看見姊姊變得這樣無助,心情更是煩亂。
有一天,玉華又因經濟問題跟丈夫爭吵起來,一氣之下,玉華說出很多令丈夫無地自容的晦氣話,接着便憤然離家。幾個小時後,玉華氣消了,隱隱覺得自已也有點過分,便打算回家跟丈夫和好,誰料一打開家門,竟赫然看見丈夫在廳中自殺,送院後回魂乏術。
玉蘭覺得自己未能幫助妹妹,內心極度難過和內疚。為甚麼自己百病纏身,妹妹的家又遇上不幸?為甚麼我們兩姊妹的命運都這樣悲慘?
妹妹也很內疚和自責,她的三個子女從他人口中得知,爸爸的死與媽媽有關,對媽媽的態度變得很冷漠。妹妹承受着逼死丈夫的創痛,和子女的不諒解,開始酗酒,以麻醉自己來逃避現實。
玉蘭苦上加苦,這是她惟一的妹妹,怎樣才能令妹妹回頭呢?
她知道現在不只為自己求生存,還要爭取時間幫妹妹脫離痛苦的精神枷鎖。之前她很怕朋友來探望、關心,現在卻焦急地找人幫忙,最後跟我們取得聯繫。
我稱讚面前的玉蘭:「你真的很有愛心,不但對自己、對妹妹、對家庭負責任,還很尊重生命。 」
「師父,我自知時日不多,我不是要你開解我,而是想請你提供辦法,儘快幫我妹妹重新振作。」
我點點頭,直率地問她:「你害怕死亡嗎?」
「以前有,現在沒有了。」
「如果你能將生死置諸度外,將病苦放下,相信對你及妹妹都是個好的方法。」
「師父,我已經這樣做了,以前吃藥後的反應很辛苦,現在吃同樣的藥,我竟然覺得沒事。」
「真好!你試試每天在心裏祝福妹夫及妹妹,為他們各自求懺悔,懺悔對生活、對生命的錯誤處理,懺侮未能善待對方。」
「那我應該怎麼做呢?」
「先觀想自己的身體很健康、很健全,然後去關心妹妹。其實玉華現在的失控,是因為不能面對丈夫的死亡,更不能面對你可能即將離開。如果你能令她明白人生的責任,看到未來的希望,對她定有好處。除了你,沒有人能夠幫助她。只要你勇敢重新釐定自己的人生目標,即使只剩下一口氣,也盡力負起做女兒、做姊姊的責任,必定會感化到玉華的,讓她知道做女兒、做母親應該要盡的責任。」
玉蘭聽了我說的話後,立即主動跟妹妹聯絡。玉華在極度沮喪、痛苦、內疚的情況下,再次得到姊姊的關心和勸導,感到很溫暖,她重新開始照顧三名子女,而且慢慢戒了酒。子女感受到媽媽的愛,慢慢重覓往日的溫情。不久玉華找到一份兼職,精神有了寄託,也開始重建信心。
妹妹的改變令玉蘭很開心,她悄悄將自己一生努力工作的積蓄,大部分留給三個姨甥作為教育基金,安排好對父母的供養責任,對每一個人都照顧周到,並寫好遺書。她很安慰和感恩自己能有時間為家人的日後生活作安排,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病,也許她已覺得不要緊了,如果她沒病,就不會懂得處理這些問題。
這一年中,我和玉蘭常常見面,無論遇到甚麼困難,或情緒上的鬱結、恐懼,玉蘭都會坦誠向我傾訴,我只要開解幾句,她便會重新振作,我常稱讚她是個很了不起的病人。
這時玉蘭的病已經很嚴重了,但就連妹妹也察覺不到,因為玉蘭散發出來的全是超正面的能量。她給了妹妹很清晰的做人的方向—先照顧好自己、照顧好父母、照顧好子女,將來子女學有所成後,一定要參加義務工作服務其他人。她常說,自己不會死,只是換另一個形態繼續生存。
當大家知道玉蘭快要離開時,一家人更緊密地互相關愛,並沒有太大的傷痛,因為他們深信那是愛她最好的態度。
玉蘭說,她選擇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。
我問她:「為甚麼?你做得到嗎?」
「師父,我可以。我想威受生命的寧靜,相信在寧靜中的力量會最大,感受亦最深。 」
我尊重她的選擇,對她說沒有人「送終」其實並不孤獨,我就在電話中祝福她一路好走。
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早上,我接到電話,說玉蘭在醫院用過早餐,進洗手間漱口、洗臉,出來還跟大家有說有笑,之後便半臥半躺在牀上,不到一分鐘,有人叫她,卻發覺她已很安詳、很寧靜地走了。
家人來到她的牀邊,輕抹眼淚之餘,嘴角都帶着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