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他就要放手
每次經過病房，我都看到他木無表情地獨自沉思，有時見他倚在窗邊，凝視着窗外熙來攘往的街景發呆。不知道他在想甚麼？但對一個病得瘦骨嶙峋的人來說，應該了解自己的病情。住在這裏的病人都知道，自己正在接受的是善終服務。善終，就是希望在人生最後的路上能走得好，起碼不要受太大的痛苦。
有時我會刻意跟他點頭微笑，也不知道他是看見抑或看不見，總之就是沒有反應。除了看街景，他也會在長廊上踱步，卻很少見他躺在狀上，但日子久了，
他站到窗前的機會愈來愈少。
每日都有一個女士來探他，他們的話不多，兩人相見，經常是一個躺在牀上閉着眼，一個站在牀邊默默地流淚。女士應該是他的妻子吧？隨着他臥牀的日子愈來愈長，來探他的人也愈來愈多，他們離開時總是面露憂色。再過一段時間，他的膚色漸漸透着令人揪心的黃，氣若游絲，身上插滿喉管。我跟他打招呼，他依舊沒有回應。
有一天，我又走進他的病房，隱約聽到一陣虛弱的聲音：「大師，大師！」
大師？是在叫我吧？我回過頭，看見他無力地掙扎着招手，我趕忙走到他身邊，輕聲問：「你好，有甚麼需要幫忙嗎？」他吃力地吐出一個一個字，聽了很久，我總算明白他想說甚麼。
國明說，他患的是未期肝癌，醫生說能做、可做的治療都已做了，全都沒有太大效用，醫生建議他不再用藥，好好休息。他很清楚自己的情況，很想用意志力捱過這一關，但病苦實在太難受了，他感到生存的機會很渺茫，很想放棄，但太太一直很支持他，不停叫他不要放棄，要懷抱希望。
過了不久，國明實在撐不住了，太太為了給他精神力量，便對他說，她的生命裏不能沒有他，如果他有甚麼不測，自己就會抱着幾歲大的兒子跳樓，一家人不能在世上相依，就在陰間再聚。
國明流着淚，一邊哽咽一邊求助，說自己已病入膏肓，死不足惜，但太太年輕，她的父母尚在，稚子無辜，不忍心見到如此下場。
我安慰他說：「你不必太擔心，太太未必會這樣做。」
但國明非常焦慮，「今天太太見到我的情況又差了，語氣更肯定，求我千萬不要死，而且再強調已準備好一切！師父，我真的很擔心，請你幫忙勸服我太太，好嗎？」
難怪他那麽憂心，如果他太太真的那樣做，真是人間悲劇了。
「你放心，我一定會替你想辦法的。」
他聽到後當即鬆了一口氣，但已虛弱得連說「謝謝」兩個字的氣力也沒有，嘴巴只是不停地抖動，淚水滾滾地湧出來。我替他抹乾眼淚，安慰他要先安心休息。
翌曰，我待國明太太來探病時，請她到病房外，將他的憂慮轉達。國明太太忍不住痛哭着說：「我不想他死，他不能死！我們曾經許下承諾，無論遇到甚麼難關，都一定共同渡過，都一定合力把兒子教養成人！他很勤勞很盡責，是個二十四孝兒子、二十四孝丈夫、二十四孝父親，他怎能就這樣丟下我們？」
又是一場愛別離苦的悲劇。
我輕聲對她說：「誰願意丟下美滿家庭和一生摯愛，獨自走向死亡？但不想死就可以不死嗎？你知道嗎？不只是你想跟丈夫永遠在一起，你的丈夫更希望能有機會延續自己的生命，希望能永遠和你們在一起。你也看到他已經被這個病折磨得不似人形了，天天忍受着身心極大的痛苦，但為了你，為了你們的兒子，他不忍嚥下那口氣，他已經支持不住了，如果有生存的機會，怎樣熬也值得，但他的情況你應該心裏有數，為甚麼不放手讓他好好離開呢？」
國明太太低下頭扯着自己的頭髮，強忍着快要崩潰的情緒：「他不能死！不能死！」
「你真心愛他嗎？你說他是個好兒子、好丈夫、好爸爸，為甚麼不成全他？」
她愕然地望着我，滿臉疑惑：「成全他去死？」
「你和我總有一日也會死。」
她再度哭成淚人
「你再看看，他一生人有那麼多好的品德，他愛你和兒子，情願自己忍受一切，你能不能為了愛他，讓他放下這一身病苦，告訴他，你會代他盡兒子的責任，待奉母親，會代他完成做父親的責任，把兒子養大？你願意為他犧牲嗎？」
她想了很久很久，那段寂靜的時間無法用任何方法測量。也不知過了多久，
她倒抽一口氣，問：「他真的沒有機會？」
我說：「我們無法控制任何人的生死，你可以試試，把剛才那一番話對他說，請他安心，然後由他決定自己的生命，好嗎？」
她顫抖著微微點頭。
我順勢開導：「你想想，你失去情深丈夫的痛，和他媽媽失去孝順兒子的痛是不是一樣？還有你們的兒子，那是你們兩人的希望，他失去了父親，已經有缺陷了，怎能再失去媽媽？甚至失去生命？」
看得出她被我的話撼動了。
「我不認識你的丈夫，但他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懇求我幫他，說明他不想要這樣的結果。他要離去已經不幸了。不要讓不幸再次發生。你要答應他，你和兒子都不會死，你會堅強勇敢地生存下去，好嗎？」
她肯定地再次點頭。
我提議她：「當見到丈夫時，先和他回顧你們過去快樂的時光，讓他知道這一生曾經擁有幸福，讓他知足；然後，你可以傾訴心中對他的感恩，感恩能遇上這樣好的男人，請他別擔心。告訴他，他這一生的責任已完成了，而且做得很出色，請他放心，你會盡一切辦法撫養孩子，請他要好好掌握自己的生命。」
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，站起來，很有禮貌地向我致謝。跟着她先到洗手間洗了把臉，令自己清醒一點。出來後向我點了點頭，然後勇敢地、冷靜地走進病房。
我不知道在說這番話時她有沒有哭？不知道國明聽了以後有沒有痛？人生有時真的很無奈，恩愛的不能相依，怨恨的卻時刻相對、時刻相累。或者正因如此，生命才顯得精彩。
我祝福國明這位超好的丈夫，祝福這位超好的太太，祝福他們一家永遠充滿愛。
在某些情況下，別離是一種解脫。
太太中午時分說完那番話，國明下午就走了，走得很自在。也許只有他的太太，才看到他隱藏在眼角的一點淚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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