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最後的一天。
傑師父出了門,寺裏剩下四、五位師父,大家的工作更繁忙了。這天因要處理一些突發事故,我忙至凌晨一時才上床休息,對出家人來說,這完全是不正常的作息,早課都快開始了,我才結束一天的工作。
翌日,又忙了一整天,到了下午覺得很疲累,心想:洗個熱水澡,今晚要早點休息。沐浴完畢,疲倦的感覺更強,彎身穿襪子時,覺得頭又麻又脹,整個人都用不上力,尤其是右邊身。步入廚房,幾位師父正在準備晚餐。
我跟她們說:「我有點不舒服。」
「不舒服就休息吧。」大家都習慣了我經常生病,所以沒有太大的反應。
我坐下來,一邊看着她們做事,一邊跟她們聊天,實在太累了,便回到房間。躺在床上,回想剛才的動作,咦?為甚麼上床時很不自然,有種身不由已的感覺?我再次起床,那種感覺依然,直覺告訴我出了問題,於是我走出去告訴大家:「我真的不舒服。」
「哪裏不舒服呢?」見我說得那麼鄭重,大家都着緊了一點。
我皺了皺眉頭,「我說不出來。」
「吓!你哪裏不舒服連自己也說不出來?」她們半開玩笑說。
「我只覺得手軟腳軟。」
「手軟腳軟?是太累了吧,快點休息吧!」用過晚餐,師父們都來到我房問候,我還是說:「我渾身無力。」她們關心地問:「哪裏最不舒服呢?」
對了,哪裏最不舒服呢?我好像連自己也不清楚,只感到整個人像被甚麼東西塞住似的,很需要一些外來力量讓它疏通。
「手啊!頭啊!都不舒服。」說完,我伸出無力的手,示意大家:「能否幫忙按摩一下?」
大家知道我平時不會輕易讓人碰,聽到我這樣說,便都七手八腳幫忙左按右摩。怎麼感覺這樣奇怪?我說:「你們都沒有力嗎?那不如打我吧。」大家聽了,一陣起閧,爭著按住我的手和頭,「你自己送羊入虎口啦,我們報仇啦!」
嘻嘻哈哈打了一陣子,我知道她們都累了,「好啦,好啦!不要公報私仇呀。」我也笑著說。
當晚睡得很不好,很不舒服,但就是沒辦法說出是甚麼問題,每次下床、上床,總是感覺不自然。
第二天早上,有兩位老師父來訪,我們閒聊了幾句。兩位老師父住在距離寶林半小時車程的精舍,大家都是異鄉過客,所以常互相照應。不久傑師父來電,我們談了一會,她突然問:「你沒事吧?」
「沒甚麼,只是有點不舒服而已。」
「為甚麽你講話時發音不清呢?」
「吓?是嗎?」我真的沒有察覺。
「那裏不舒服?」
「昨天覺得右半身很軟、發麻、很痹、沒有力。」
「糟糕!你會不會是中風了?」
「中風?我怎會中風呢?」我驚訝地反問。
「但你的跡象很像中風!」
病了幾十年,大大小小不同的病都試過很多了,但從未想過會中風。傑師父出家前是位醫務人員,在醫院行醫多年,她馬上請璇師父取一條鑰匙,用力刮我的右腳姆趾底,看看有沒有反應?原來那裏是右半身神經線的集中點。
「沒有反應呀!」璇師父見我的腳動也不動,吃驚地在電話筒裏滙報。傑師父馬上請璇師父再刮左腳姆趾底,璇師父說:「刮下去她的腳馬上就動了!」
傑師父凝重地對我說:「陽師,你真的中風了!」
說老實話,我真的感覺不到。
「你要去醫院了!」
「我沒事!為甚麼要去醫院?」入院無數次,醫院是我最怕去的地方,這不足為怪吧?
傑師父知道我不喜歡醫院,怕刺激我,想了想就說:「除非你聽話,答應臥床,不亂動不亂走,大小二便也在床上解決,我想辦法找醫生。」
「甚麼!在床上大小便?」
「你不想去醫院,就一定要聽話。」傑師父不肯妥協,跟着她指導其他師父照顧我的方法。
門鈴響起,原來是那兩位老師父又來了。這次是來借噴水壺的。我心想,花那麼長時間的車程,只為來借噴水壺?在外面不也能買到?但轉念又想,可能她們不懂英文,又不知哪裏可以買到吧?
兩位老師父問我在哪裏?師父們說我不舒服,休息了。老師父堅持要看看我。來到我的房間,發覺我氣色及情況很差,都非常擔心,建議我到她們的精舍休息,會派人照顧我。我當然不願意,自己有病怎能要兩位老師父操心?
到了下午,師父們發覺我愈來愈不對勁,情急之下馬上向人求救,又打電話給兩位老師父。而傑師父早上發覺我不妥,也二話不說馬上改行程趕返寶林。兩位老師父到了,傑師父也回來了,看見我大大不妙,要送我去醫院,我有意識地輕輕搖頭。傑師父也很矛盾,她自己在醫院工作了那麼多年,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,送到醫院也只是反覆檢查,但若不去醫院,該怎麼辦呢?
當時我們初到溫哥華,認識的人不多,惟有試試去找中醫師。但醫師們不是回了內地,就是返回台灣,有些又是不出診的,諸如此類,總之就是找不到。
看着我漸漸陷入昏迷,師父們又急又束手無策。右邊身開始變成瘀紅色了,我在模糊中仍喃喃自語:「不要送我去醫院……不要……」所有人都拿我沒辦法,眼看著我面色漸變,口開始僵硬,氣息漸弱,慢慢,連脈搏也愈來愈微…
當我甦醒時,右邊身已動彈不得,後來我才知道師父們找到醫生上門出診,之後又有一位特別的推拿師,每天來寺裏為我治病。為了方便照料,我被送到山上一間小屋休養。
向來行動自如的人,突然之間連洗臉也要人幫忙,那種落寞無奈實在難以形容。病了那麼多年,直到完全失去自理能力那分鐘起,才知道甚麼是病,才體會真正的苦。但我提醒自己,必須要有正面的思維才能過這關。於是我儘量找些可以讓自己積極的想法。我在心底問自己:這個病有甚麼地方和以往不同呢?想呀想,終於找到了這次的病,雖然行動不便,但沒有痛!所以但凡有人見到我,我就說:「我病了那麼久,最自在就是這一次!」我要給自己多一些支持!
山上的空氣很好,當整個山頭都開滿不同種類的花朵時,實在美極了。我躺在床上,望出窗外的世界,已經心滿意足。有一天,我跟傑師父說:「我想出去走走。」
傑師父和另一位師父攙扶着我,我拖着腳,在花園兜了一圈。之後我每天都堅持到屋外走走,由住處走到山門再轉回來。平時走得很輕鬆的路程,現在卻好像很遠很遠。在那段日子裏,我安心地、靜心地接受治療,每日堅持外出運動。過了一段時間,已可以從兩人攙扶,到一人扶着,另一手拿着四腳拐杖行走。
有一天,我們在溫哥華認識的第一對白人夫婦來探我,他們看見我連坐起來的能力也沒有,那位太太忍不住傷感哭了起來。我問他哭甚麼?
她擦着淚說:「我替你難過,你才四十歲就中風。」
我笑着回答:「幸好我四十歲中風,還可以重新學走路,如果我八十歲才中風,就很難重新學習了。」
她瞪着淚眼,呆了一陣,說:「你真的這樣想?」
「對呀!我是這樣想的啊!」
她趕緊擦去眼淚,眼睛瞪得更大:「我從未這樣想過,我不再為你擔心了。」
能夠不讓其他人為自己擔心,我覺得自己的想法真好!
一個多星期後,是那位白人丈夫的生日。他一直幫我們修理熱水爐,過去幾年,每逢他生日,我們都會邀請他們到寺裏,享受一桌好素菜。傑師父照常發出邀請,不過他們兩夫婦都心中有數。傑師父和我都是寶林的主要人物,我有病,傑師父要照顧我,而她當時又不在寶林,其他人哪有心情為他們慶祝?
不過那天早上,他倆仍然依時來到,看到幾位好朋友早已在寶林恭候,兩人都驚喜不已!當大家推出蛋糕,正準備唱生日歌時,傑師父扶着我、我拴着四腳拐杖突然出現,他們驚訝得呆住了,接着興奮、感動得淚流滿面。
生日歌唱起來了,歌聲與淚影相纏相疊。
生日蛋糕看似為他而設,我覺得其實是為我打氣。
生日生日,就是要感恩、珍惜每一個在生之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