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中有望

笑中有望

星期天,酒樓特別熱鬧,說笑聲、叫喊聲和喧嘩聲混雜在一起,誰說市道不好?或許每個人都想暫時拋開生活的逼迫,在這裏爭取片刻的輕鬆自在吧?阿芳也是這裏的一份子。

阿芳的丈夫是位走中港線的貨櫃車司機,兩人有一對子女,女兒六歲、兒子三歲。由於工作關係,丈夫一星期才回來跟家人見面一次,這天是一家人難得歡聚的日子。

其實阿芳的丈夫心情煩躁極了,因為他很想專心研究馬經,準備投注下午的賽事,這是他唯一的興趣和消遣。但兒子一直又吵又跳,老是坐不定,又不肯讓他抱,勸也勸不來。賽馬時間到了,他匆匆吃了些點心,吩咐阿芳晚餐要買些甚麼餸菜就走了。等到大家都吃飽了,阿芳便拖着兒子結賬離開,老爺和奶奶則拖着女兒。走了一半樓梯,阿芳突然覺得不妙,還來不及放開兒子的手,全身一軟,眼前一黑,已經從階梯上滾下來。

酒樓門外一陣哄動,周圍的人看到一個女人倒地昏迷,一個小男孩坐在旁邊大哭,有人趕緊打電話報警,有人趕忙幫着塗藥油,有人抱着孩子安撫,也有人看熱鬧。拖着孫女的老爺和奶奶方寸大亂,看着救護員將平日健康的媳婦和流着血的孫兒送上救護車,奶奶焦急無助,哭成淚人。

丈夫接到消息後立即從投注站趕到醫院。經過檢查,兒子從頭至腳多處地方擦傷,幸好沒有傷到骨,只是受驚,不停大哭叫喊着媽媽。至於阿芳,只覺全身無力,沒法起床。醫生一時間也找不到病因,惟有安排留院觀察。

阿芳留院大半個月後,醫生方才確診阿芳整條脊骨已經鈣化,未來一年需要住在醫院,並躺在特別為她造的,一張俗稱「豬籠」的石膏床,石膏會前後左右把她夾住,每隔四小時會有人幫她連床一齊轉身, 四小時面部朝天, 四小時面部朝下,用一年時間讓藥物令脊骨回復健康。

其實阿芳不明白醫生說的話,腦海裏有千百個問題翻騰:「究竟我得了甚麼病?未來一年到底要怎樣度過?我不在孩子身邊,他們會怎麼樣?」

丈夫每星期從大陸回港,便帶着子女探望她,但因年齡小,醫院不准他們入病房,子女只好在遠處喊着媽媽。每次她都強忍着眼淚跟他們談天,女兒天真地叫喊:「媽媽你甚麼時候回家?」「為甚麼你不可以回家?」每個問題都刺痛阿芳的心。而平日不解溫柔的丈夫竟變得很有耐性,阿芳不停提醒他趕快去投注,他總是苦笑着說:「已經買了啦,如果能贏到一些錢,就不用回大陸,隨便找份工就可以多些時間來探你。」老爺和奶奶隔天就輪流來看阿芳,又輪班看管兩個孫子,只是過了一個月,兩老已經蒼老不少。

阿芳的心很亂,除了整天等待家人來探望之外,就是跟同房的病友閒聊,但是稍為熟絡了,她們就要出院。眼看着一個一個入院,又看着一個一個出院,阿芳更覺孤單和傷感。她曾經多次問醫生:「還有沒有其他方法?」可惜醫生每次都是同一個答案:「沒有。」

她現在才後悔,為甚麼不好好愛惜身體呢?但細心一想,怎樣才算愛惜?自已從來不煙不酒,沒有不良嗜好,生活習慣正常,除了要照顧孩子外,連夜睡的習慣也沒有。這個病很特別,病徵很陌生,連聽也未聽過,親人中也沒有人曾患此病,要如何應對呢?但唯一安慰的,是丈夫回復拍拖時的溫柔,不停安慰和鼓勵:「爸媽會照顧好一對子女,只要你能照顧好自己,我就可以安心開車賺錢養家了。」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照顧自己。

這天已經是第三次再造石膏模了,她問醫生:「醫生,為甚麼又要造石膏模?到底還要再造多少次呢?」醫生知道阿芳的確不好受,於是耐心地向她解釋:「因為石膏模要貼身才能發揮功效,但你不停消瘦,石膏摸便不能緊貼身體各部位,你要多保重身體啊。」阿芳聽了只覺無奈。

每次打石膏模,阿芳都要全身赤裸,還要在身上擦滿油,這樣的過程,從第一次的好奇、緊張、恐懼,到現在已經麻木了。今次丈夫特地陪着她,等待期間,阿芳忽然悲從中來,哭得一發不可收拾。丈夫沒有多說話,只是默默擁着她,待她哭完之後,他輕輕嘆了口氣,撫着她的背說:「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面對,哭又病,不哭又病;哭又一年,不哭又一年,一定要令自己過得輕鬆一點。」她平日以為丈夫很堅強,但今日卻從他的語調中,感受到他心底滿藏着無奈與憂慮。

兩夫妻傾談之間,丈夫坦誠地說,開完長途車回來實在很累,還要照顧一對兒女,已經很吃力,如果再要擔心她,怕自己會支持不來。聽到丈夫真誠的剖白,阿芳突然覺得很慚愧,為甚麼一直只顧着自己怎樣過日子,卻從沒想過怎樣令家人好好過這段日子?她一直認為自己是病人,只顧自怨自憐,希望丈夫能更體貼、更多安慰自己,忘記了他同樣需要協助和鼓勵。此刻,他們手牽着手,在病房外的長廊上依偎了很久,她終於知道怎樣做了,她請丈夫下次記得帶個日曆來,過一天就撕下一頁,撕完三百多頁,就可以回家了。

回到病房阿芳鬆了一口氣,同房的病友都非常關心她。阿娟跟她最投緣,阿芳將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,阿娟高興地說:「一年很快過,我們不知不覺已經相識個多月了。」

阿娟因為突然發高燒至攝氏一百零五度,左腳痛到不能動彈,送到醫院後很快驗出腳骨受細菌感染,已嚴重受損,要動手術用身體其他部分好的骨頭替換掉壞了的骨。住院這兩個月期間,阿娟非常積極,沒有浪費時間,每天都聽着錄音帶學習日語。

阿芳終於要睡石膏床了,病房內的病友對這張床都充滿好奇,院方安排阿芳睡在路邊,方便照應。躺在床上,她百感交集,眼淚不斷地流下來。

道一天,阿娟發覺阿芳又在偷偷地哭,就說:「你這樣不行,一定要讓自己有事可做。」

「我還可以做甚麼?」

「你要安排一下,一年內要學些甚麼。」

「怎樣學?」

阿娟用她積極的聲音說:「你可以用錄音機學英文,或者學烹飪,每日給自己功課。」

這是阿芳想也沒想過的,「我從沒想過學習,只聽收音機打發時間。」

「聽收音機是『消磨』時間,你必須要『充實』,能充實自己日子才容易過。」

阿芳茅塞頓開,「對啊!你何不早跟我說呢?那麼我就可以早作安排!」

阿娟笑罵:「自己的事不着緊,還責怪人!」

想想自己讀書不多,阿芳選擇了學煮食,並託人帶來錄音帶。當護士來替她轉身時,她還能幽自己一默:「姑娘,我現在像不像在烤豬?」逗得護士嘻嘻笑。阿娟囑咐她每天起碼聽兩個菜,然後背出來。熱心的阿娟還請好朋友每星期去照顧她的子女一天,讓老爺奶奶可以休息。阿芳心裏充滿感激,一位在醫院萍水相逢的病友,竟然可以這樣關照自己。

阿芳真的很用心地學習,每日將聽到的菜式,隔着床位唸給阿娟聽,有時阿娟會考考她,像是「酸甜排骨怎樣改為糖醋魚呢?」阿芳便會抗議說:「嘩!還未學呢!」阿娟常說:「你講的餸比醫院煮的好吃得多了!」

病房常響起她們的笑聲,日子就這樣笑着過。

阿芳每日最期待的,就是撕下日曆那一刻。等了又等,終於等到出院了,但並不是她出院,是阿娟。阿芳當然為她高興,但內心卻加倍傷感。阿娟坐在她床邊,再一次鼓勵她,並答應一定會回來探望。

大半年了,丈夫的投注沒有斬獲,依然走中港長途路線,多賺點錢養家。相反,最令她驚喜的,是阿娟第一次回來探望時,竟然錄備了一些笑話,她聽了一會,真開心!阿娟笑着對她說:「下次我再回來,你要講給我聽啊!」聽着一個個故事,她感到身體的肌肉,和身上、背上的石膏興奮地磨擦。自己已很久未試過笑得這樣開懷!對這位好病友,阿芳真是感恩不盡。

有一天,阿娟忽然把自己的一對子女帶來了。原來她知道阿芳太想念他們,便偷偷去求醫生讓他們見一面,保證對阿芳的復元有莫大幫助,醫生批准了。看着那雙長大了的臉孔,阿芳也不清楚自己的反應,只知笑中有淚,淚中有笑。那一刻她更清楚,幸福的家需要她有健康的身體,她暗暗跟自己說:「一定要儘快康復!」

為了向阿娟交功課,平日很怕交際的阿芳,練習講故事給病友或護士聽。一天,她對病友說:「有個小男孩,在一間飛機模型店裏看了很久,挑來揀去,最後終於選定了一架。老闆把模型用袋裝好,小男孩認真地把錢數清楚,然後遞給老闆;老闆一看,說:「小朋友,這是用來玩大富翁遊戲的,不是真錢呀!」小男孩一臉認真地回答:「我的是假錢,但你的也不是真飛機呀!」

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,阿芳更高興,想不到一個小故事會令大家那麼開心。她明白到,愈苦的時候愈不能把焦點放在苦上。一場病讓她承受了很多,失去了很多,也同時得到了很多,誰沒有難關?要讓丈夫、家人和朋友安心啊!要讓受苦中的人有多一分支持啊!於是她用心地聽着錄音,然後抓緊機會把歡樂帶給大家:「有一隻蒼蠅.……」

法師心燈

捧着一杯水跌倒了,只剩下半杯水。怨嘆失去了一半?抑或慶幸還剩下一半?別小看這個心態,不是人人都能馬上積極、恆常樂觀的。阿芳能將心裏的日曆逐頁撕下,還需有自己的善根、福德,和依靠身邊的助緣。

修福,就是在日常生活裏去修。望望身邊的人,跟他打個招呼,從關心身邊的人開始,你會發現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可愛,原來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影響其他人。力量從哪裏來?就是從一份真心,一顆愛心,一個苦心而來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,只是一心之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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